故园老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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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老柳散文

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有一种情结是根深蒂固的,那就是对故乡的牵挂。

小时侯时,我家住在一条深深的胡同里,胡同是用青石板铺成的,不足两米宽。两边是深宅高墙,兰砖红瓦,是过去大地主家的大院后墙。从墙上风雨侵蚀的坑坑凹凹的痕迹上,可以看出这个胡同已经有些年代了。

胡同尽头是两个高高的台阶,台阶一律是青黑色的石条砌成,两边是被孩子的屁股磨的光洁发亮的斜依的青石滑梯,是这个胡同的孩子经常唱着童谣玩耍的地方。

走上台阶再右转一个台阶就是我家居住的大杂院。说是大杂院,是因为这个院子一共分三个小院,以登上石阶所见到的大院为中心,分为南北两个院落,称南、北里院,这个中间的院落,大家都叫它外院。三座院落由九栋36间的高檐兰砖兰瓦的老宅组成。这些房子据说是土改时期没收的地主老财家的大宅院,解放后分给老百姓了。因此,虽然看上去大院有些破旧,但那威严的气势依然留有痕迹。从那褪色的琉璃飞檐、以及檐下剥损了的高大浑圆的原木柱子,可以想象出当年这里的人家过着怎样气派的生活。

三个院落里一共住着十户人家,计60多口人。说60多口人,感觉有点吓人。而那时侯,确实是这样。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农村没有什么特别的节育措施,所以一家有5、6口人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其中最多的人家是里院的葛大爷家,一共12口人,最少的是外院的父母早逝的秀林家三兄妹。

这么多人口住在这30多间房子里,很是拥挤而热闹,谁家有个什么吵吵闹闹的,别害怕邻居听不见。而在这些热闹中,最热闹的当是一日三餐时,大家聚在外院老柳树底下吃饭的时候。

外院是一个略微有些椭圆的大院落,环院住着四户人家,院子中间是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柳树,树干粗壮遒劲,上面爬满了一层层皴裂的皱纹,树顶分出三处枝杈向周围延伸,每个枝杈上又分出许多小枝杈,层层叠叠,把个树冠修整得像一顶高高的椭圆形的冠盖,遮住了院子上空的三分之二,只在梢的四周留下一圈环形空间,给阳光留下落地的通道。

关于这树老柳的年龄连院子里最老的李爷爷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搬到这里的时候,它就一直是这样子,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即使79年发大水,村庄里许多老树被冲坏了,而它却丝毫没有受损。柳树底下围着一圈石条几案,旁边是一些石凳子,这些是南院石匠老蔡为大家闲坐方便、利用闲暇凿成的。

每天早上,西家鸡一打鸣,东家狗一叫,院子里就开始像一大锅水被慢慢地煮开一样,渐渐热闹起来了。先是女人们边扣衣襟边打哈欠的声音,继而是悉悉索索的摸火柴声,然后就是灶房里带着樵柴烟熏味的毕剥声,还有喘着粗气的扑哧扑哧的拉风箱声,等那紧张有序的风箱大合唱结束后,就开始是女人轻轻呼喊男人孩子起床的声音了。在他们起床的过程中,那些勤劳的女人们就已经把饭盛好,摆放到那长条石几上。不到一刻工夫,柳树下就陆陆续续地坐满了早餐的人们。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男人的话题始终离不开地里的伙计,女人的话题则始终不变婆媳妯娌的事情,而那些老人则是边吃饭边抿着嘴笑,听他们在重复自己以前一样的往事,不时有小孩子端个饭碗在大人面前晃来晃去,似乎想看看大人碗里有没有好吃的,好讨来吃。

农家人没有农活的时候,早上这顿就会吃到半晌午,吃过后,男人到地里看看有没有残留的地头活,女人们有开始收拾洗刷,准备中午饭。

一日三餐里,中午饭吃的最开心。尤其是到了夏天,老屋子又热又闷,外院的老柳树,则是枝繁叶茂,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头顶上那贼辣的阳光,是天然乘凉的地方,因此,一到夏天,柳树底下自然便成了人们吃饭的好地儿。

农家人不讲究太多,男的往往光着黝黑的膀子,端一只盛得冒高尖的粗瓷海碗,从各自的院子里走出来,找一个荫凉坐下,没有凳子的就蹲在地上,话匣子便被拉开,大家东一句西一句七嘴八舌地侃着,没边没沿的。而只要王老大一出来,这话匣子就顿时哑雀无言,人们就都把目光聚在了他的身上,往往是饭早吃完了,地上凉着个空碗,还不想回去。干啥?把眼睛瞪大了,把脖子挺直了,听王老大说些蹊跷古怪的故事

王老大,其实并不是家里老大,他上面有三个姐姐,底下有两个妹妹。因为那时侯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较严重,尽管他排行老四,但还是被喊做老大。王老大上过几年学,而且学习很好,后来赶上文革,就回家务农了。院子里的人都认为王老大将来是院子里最有出息的人物,可惜没有赶上好机会。在我印象里,王老大是被一致公认为院子里最有才的人。

的确如此,王老大辍学后,并没有停止学习,一直在暗地里自学。他喜欢文学,只要能够借到的大小书籍都被他看了个遍,还记录了老高一摞读书笔记。他的口才很好,说话有板有眼,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让人听的回不过神来。像《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这类名著,从他嘴里一出来就带上了声音和色彩,人物一个个愣从他那声音跳出来,吸引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王老大没有把给人们讲故事当成一项负担,他反而很乐意为大家做这些事情,虽然没有什么报酬,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去讲。

因此,每天的中午饭,老柳树下不自不觉地就成了大家自觉围集的地方,听他说《水浒》、说《隋唐演义》就自然成了大家的必修课。人们总是在他的说书声中满足地度过了一个个饭饱的中午,在短暂的午睡后又开始下午的劳作。如果哪天老大不在家了,整个院子就感觉像花朵的筋骨被抽空了一样,无精打采地蔫着。

那时侯,我们这些小不点儿都是王老大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们也就跟到哪里,而王老大也不嫌弃我们,还总是逗我们玩,给我们买糖豆吃。至于后来“文革”结束,王老大又读了一年书,考到省城一所著名的大学,再后来,听说他当上了某市文化局局长、还出了好几本书,那都是后话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王老大确实影响了我们的兴趣,像我对文学产生情有独钟,也多多少少是受了他的影响。

王老大讲那些幽默风趣的故事时,总是把人乐得喷饭。尤其那几个喜欢听荤话的女人们,笑起来一个个像一朵花似的,妩媚极了,那笑声清脆得像黄雀的歌声,穿过老大得意的目光,穿过绿柳摇曳的醉意,向那方蓝天飞去,在夏日午后宁静空旷的山村回荡,一个清爽、快乐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人们在回味中感受这份情感,在快乐中耕耘着春华秋实。

老柳树的姿态并不是诗人们吟诵的那种垂地杨柳,而是中原地区特有的那种枝干欹曲向上、到顶端才垂下细柔枝条的硬柳,蓬松支撑的树冠正好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在院子的空地上画下斑驳的影子,美丽极了。

在夏天,人们有事没事常喜欢坐在它的下面抬头看天,喜欢透过柳枝密密的缝隙遥望一朵白云,男人们嘴里叼着旱烟谈论秋事,女人们则穿针引线那鞋底儿,缝补衣服。长了花白胡子的老人则把拐杖扔在地上,自己斜靠着柳树,眯起眼睛回忆过去的事情,皱纹纵横的脸上偶尔浮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幸福极了,安详极了。那时侯,几十号人住在一起,其乐融融,真像一个大家庭。

常常在有月亮的夏夜,晚饭一过,大人小孩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柳树下,享受夜晚的恬美。院子里有几个会拉二胡板胡的老人,早早地坐稳了,调好弦子,先咳嗽一声,清清嗓门,来个过门。然后就扯起嗓门吼起《杨家将》、《花木兰》里那些唱了无数遍也不厌烦的河南棒子。

这个时候,一听那弦声嗓子就痒痒的女人们,匆忙结束了灶房里的事情,急急地跑出来,理一理发丝,站成一个姿势,模仿着戏里那些演员的动作,便跟着弦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她们虽然五音不全,但唱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有时候投入进去了,竟然悲悲戚戚的,抹起泪珠儿来了,让那些男人们乐得嘲笑她们是没出息的女人,说书唱戏都是假的,何必那样让自己伤心呢。当然他们的话并无恶意,但是女人去饿不买帐,扭国头来抡起拳头,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男人,雨点似的就往下砸,嘴里还骂着他们都是些铁打的,没血没肉的东西。而那些小孩子们就会在一旁起哄,整个夜晚被他们喧腾得没有了一丝睡意。直到人们脊梁骨上感觉有一丝丝湿湿的凉意,才不情愿地回到各自的屋里,结束了一天的喧闹。随后,那梦里传来的一声声呓语,越过缠绵的柳梢,消失在月亮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当然,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一直是和和睦睦、没有一点矛盾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人们没有顶着同一个脑袋,心眼儿大小也不一样,吵吵闹闹的事情也时常大大小小地发生,比如东家媳妇和西家小姑拌嘴,在柳树底下你变着法子骂架;两口子生气、女的感觉吃亏了,就一屁股坐在柳树下,盘起双腿,扯开嗓门呼天抢地,让大家伙来给她评一下道理;也有淘气不听话的孩子笑着绕着树干跑,让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边追边骂你这小兔崽子。但是这些事情总是很快地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规劝声中烟消云散。

春来秋去,老柳树绿了谢了,谢了绿了,转眼之间,我在它摇曳的绿色里送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后来由于文革后父亲恢复了原职,我们一家七口才离开了那里,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居住在繁闹的城市里,竟日穿行在凝固的钢筋水泥结构中,面对一张张同样僵硬生冷的面庞,总感觉世界是孤独的`。偶尔也会看到一张泛起笑色的面颊,但总感觉那笑意像一丝丝带毒的蜘蛛丝,让你不敢接受,让你恐惧不安。

虽然现在居住的条件要比起那时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每天有影院剧场丰富的文艺生活可以享受,但是却总感觉少了一些味道,总感觉提不起精神头儿来。而每每想起那深巷里的古园老柳,想起那柳树下一幕幕亲切的场景,便会有一股股暖流在心里急速流淌,无助的灵魂得以暂时的慰藉。

有时候,夜深人静了,看着窗外悬在楼层与楼层的夹缝里的明月,就会想起故园那弯挂在柳梢的月亮,是多么皎洁地洒落一地银辉,照亮故园里的每一个角落;还会想起母亲端坐在柳树底下穿针走线的纳鞋垫儿的滋滋声,就想起柳树下王老大铿锵有力的说书声,就想起了女人们在柳树下为秀林三兄妹赶制冬天棉衣的叹息声。那时,许多许多随柳枝摇曳的事情,如一缕缕亲切的乡音爬上柳梢,从遥远的夜色里飘来,逼入我的梦中,于是我的梦便柳色青青,春意荡漾了。

前年夏天,我借机和朋友们一起回了一趟老家,可是当我面对村庄的时候,我感觉我找不到归来的路了。我原先住过的胡同已面目全非,那深深窄窄的青石板的胡同不见了,一条宽宽的水泥大路横在我印象里的青石板上;两边的古朴典雅的深宅高墙不见了,两排高大的白瓷砖墙的两层洋楼分立两边,恢弘气派;胡同尽头的那座大杂院不见了,那古老的宅子不见了;更让我不能安怀的是那株曾经摇曳着一大院子故事的老柳,也不见了。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一直在疼着,眼眶里不住地滚泪,朋友们劝我不要难过,应该高兴,因为这里的人们生活得是那么富裕,那么满足,而对那些美好却不能够留驻的东西,就让它一切随缘吧。因为人在世上,本来就是有得有失的,很难遇到两全其美的事情。是啊,古来万事难尽人意,而且小村的发展变化确实是应该令人兴奋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抹一抹清泪来惦念旧时的岁月呢?何况消失的只是一棵具体的树,而那无形的树不是一直种在心里吗?

是的,一座故园,一棵老柳,失去的只是形式,而那柳枝摇曳的一叶叶生动的情思,却永远葳蕤着青春的绿色,永远生动着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