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变卖了我的故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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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曾经生息了十几年的那个小村庄已有近三十年了。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回首间,世事的确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单从我自身来说,额头间已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储满了光阴的粉尘和生活悲欢的斑驳。

谁变卖了我的故乡散文

有时候,真是不堪回首。哪怕只是慢慢转身,也会惹得已如一块石头般的心有些隐隐的疼痛。

三十年光阴,足够物是人非。足够让生命感到疲惫,让内心沧桑如一片戈壁。也足够让一条河流干枯如水的遗骸,令人惊愕。

时间这个风洞,没有什么是它不能吞噬的。

幸好,上天看在人类在短暂一生里需要承受那么多辛酸悲苦的份上,将记忆这样一种功能赐予人类作为它善意的补偿。

因此,人的一生,就活在这样一种记忆里。或愉悦,或悲痛,都因记忆的反刍让人的感官分泌着活着的喜怒哀乐。

故乡,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鲜活的。时间仿佛拿它无可奈何。三十年埋不掉泉水留下的一个石槽,也无法将一面老屋前的土墙推到。三十年前的麦子,要不在倾斜的洼地上晒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要不在麦场里正经受着毛驴拉拽着的碌碡的碾压,要不已经脱去麦粒的麦秸如蘑菇一般被堆在麦场上,常年被一群一群的麻雀亲昵,也被一群穿着补丁粗布的野孩子当作最温馨的乐园。

故乡的记忆,不会因为你的远离而枯萎。那如是庄稼轮回的情景,总在一些时间里葱绿,又在一些时间里褪色为深秋金色的牵挂和忧伤。

在一些时间里,还能看到爷爷扶着犁铧在春天的大地上温习着久已熟练的技艺,后面是包着头巾的奶奶,把一粒粒的种子点在犁沟里。如果需要一支背景音乐的话,风吹着杏花的声音是最恰当不过了。

后来,爷爷走着走着不见了。他劳累一生,种了一辈子的地,仿佛最后终于明白了他和这一片土地的关系。他悄悄的,不声不响地走向他最终释然的纠结和终于深谙的意义里。静静地躺在泥土深处。他应该能听到每年土地上刮过春风的声音,犁铧破开泥土的声音,或者奶奶蹒跚缓慢的脚步声。

有一天,奶奶走着走着也不见了。他追随着爷爷,像跟着爷爷身后的犁沟,一路将种籽撒向更深的泥土。他们劳累一生,似乎就是为了获得在泥土里安然的重逢和长眠。他们终于不用再为生命的救赎,承受人间的苦痛。如果我看到一对布谷鸟落在树梢间静静地望着田野,我会幻想,那是爷爷和奶奶灵魂的化身,正在享受高处的风送来的清凉,杏花在他们的视野里次第开放。

偶尔回到故里,我会一个人在小村的四周走上一圈。又走上一圈。爷爷家曾经的自留地里,杏树已经长的又粗又老,就连那些正在徐徐打开花蕾的杏花,也仿佛再不如当年那样年轻气盛,色彩也不如往日热烈奔放。花在风中轻轻地绽开,在风中抖动着,摇曳着,像是上了年纪的花朵,就像爷爷奶奶晚年时候挂在嘴角的微笑。

老到一定程度的笑容,我总觉的,就是一朵一朵的杏花、梨花、或者苹果花,安静、慈祥,带着丝丝的甜味。

对面山梁上有人在缓慢地行走,佝偻着腰,牵着一头黄牛。我一眼认出是住在村东头的贺文延。他已经老成了一幅沧桑的风景。我还记得他年轻时候是如何把一麻袋近二百斤的玉米,像扔一块石头那样轻松的扔在牛车上,又是如何背着一捆像山一样的麦子在山路上蠕动。其实,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他背着麦子在山路上走,你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一大捆的麦子在山梁间移动。如今,他几乎老成了一座驼背的山,山野里长满了荒芜的时光。

据我家不到二百米向东北的斜坡上,一线十几孔石窑洞安静地伫立在夕阳下。那是我儿时的伙伴,糖儿家。糖儿经常把他父亲的旱烟偷出来,和我钻在背风圪崂里用旧书纸卷着抽。他父亲种的烟草,是一种叫小烟的品种,因为劲大味烈,一般大人都抽不动。我和糖儿却硬是在土圪崂里,一支接着一支的抽,似乎想证明我们比那些大人们都厉害。后来,我倆的烟瘾在同龄孩子们当中,自然是十分的出类拔萃。如今我这幅老烟瘾,就是儿时夯实的基础。

糖儿的父亲,已经去世好些年了。那个当过大队书记,经常把头发梳的整齐的像公社干部一样英俊的农民,在经历最后几年病痛的折磨后,终于也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带着一种释然悄悄地归于泥土深处。我一直对糖儿的父亲记忆深刻,他的笑容常常带有一种自信的力量。他是一位出色的农民,无论营务庄稼、耕田锄地,还是为人处事,都让人对他充满了信赖和尊敬。在我看来,糖儿父亲那样的农民,也许是陕北大地上最后一代可以被称之为真正农民的人。他的一生,就像是一块土地。他深谙土地和庄稼秘密。他们这一代人之后,仿佛陕北的土地上,再没有了真正的农民。

当下,十几孔窑洞,无一例外地挂着十几把大锁。听说糖儿和他当农民的弟弟都外出打工了。这个院落盛放着空旷的荒凉。当我站在这个没有围墙的院子里,兀自想象着那些旧时光里缓缓出现又走远的清晨和黄昏时,糖儿父亲脸上那自信的笑容一度让我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温暖。那阳光的脸就像一片金色的麦地,给人希望,也让人的记忆因此而不再孤寂和荒凉。

那是一代农民高大形象的塔。

他们走后,乡村就没落了。我们这一代人,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但是,乡村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捧心中炊烟飘落的记忆。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一群真正的农民,那这个叫村庄的名字也就失去了意义。

幸好,上天赐给了我们记忆的土壤。

事实上,我们这些人已经丢掉了一半的故乡。

记忆中,故乡的村落是如此的偏僻。她深居黄土高原的腹地,常年干旱贫瘠,又酷似弥漫着一种神性的庄严。有时候,当你一个人站在那些大山的缝隙里,你会莫名的.感到紧张和害怕。仿佛那些抽打着山脊的风,也同时在抽打着你的身心。那种疼,不会让你感觉到痛,但是,却有一种让人心慌的严酷和荒凉让人周身的血液里蹿着一股凉气。你不得不在这样的时候,期望着想得到上天的护佑,并对此心存着纯净的敬畏。

这是我中年时候,在故乡的山梁上,有过的一次难忘的感受的经历。山梁上的风,一度吹得让我浑身颤栗,心里充满了恐惧。

戏剧性的是,就是这样一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荒蛮之地,却在它沉默了几万年之后,因为黄河流经这里形成亿万斯年的自然景观而一度变得躁动起来。

我不知道,这可是黄河母亲带给这片贫瘠土地一份迟来的爱,还是上天又将一道魔咒从大地深处唤了醒来。

这道自然景观,即是现在被冠之于“乾坤湾”的地方。我的小村,距离这个新名词的地方不足五华里。当五华里之外的地方,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被大力开发,甚至不惜挖出埋藏在五千年时光里的传说和所谓的文明给旅游这个词镀金的时候,我那可怜的寂静了几千年的小村庄仿佛也迎来了新世纪的曙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是黄河已经不是故乡的黄河了。我们小时候去砍柴放牛的地方,被一块块的归拢于景区的揽胜之地。当然,牛放不得了,柴砍不得了。我想再去那些地方躺在草坡上,看黄河上的木船怎样在浪波上起伏,也看不得了。你要想看,你得买门票。因为这里的柴禾已经成了公家的柴禾,这里的黄河也都成了公家的黄河。

我没想到,我那穷困的地方,竟然能在当下享受如此尊贵的礼遇。有一天,在距离我的小村十公里之外的地方,修建起了一处气势宏伟的景区管卡。这意味着,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地方,已经没有我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了。

那一天,我被管卡处戴着大盖帽的工作人员挡在了近在咫尺的故乡之外。我说我是某某村的人,我回去给我爷爷奶奶上坟。工作人员说,不行,你得有身份证。我没想到我回自己的家还需要身份证,所以没有带。

继续恳求。

工作人员说,那你给你们村里的村长打个电话,证明你是村里的人。

离开家乡这么久,我只知道村里有一些长辈陆续去世了,也有一些年轻人外出打工了,可我真不知道村长是谁,还有村长的电话号码。

好像我不是农民,我就不是那个村庄的人了。我不知道,我的故乡何时已经被标上价格,也不知道被谁变卖了。

明明我的故乡还有我的村庄,我们的窑洞,我们的院落,还有祖辈的老坟……可我却回不去了。我得为自己回一趟故乡买单了。

我有点想发火了。但是想想,人家说得也对,谁让你没有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呢。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从车里取出那个装着给我爷爷奶奶上坟的祭品、香纸、还有一瓶水酒的袋子给他看。工作人员这下被我感动了。大概他想,没有人愿意为一张门票驱车几百公里来这样的地方冒认祖先吧?

终于,我回了一趟老家。

再后来,每每有念想回一趟老家,我就会莫名的有些担忧起来。因为,每次回去我都忘了打问村长是谁,还有村长的电话号码。

最近回去过一次。家乡似乎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黑黝黝的柏油马路像一条条黑色的蟒蛇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蜿蜒绵延。公路边的枣树林里,到处是星星一般的遮阳伞。这是公家对红枣年年遭遇秋雨腐烂而想出的妙计。这一把把遮雨大伞,遍布山野,就像村里的小姑娘发出清脆地咯咯的欢笑声。曾经缀满路边的野花,也被清理的一干二净,统一种上了个头更加挺拔,色彩更加艳丽的格桑花。从山头望去,一眼几十里蔓延的格桑花十分壮丽妖艳。但是,我总觉得,这些花和它生长的背景不太协调。因为,这背景,是广袤粗狂的黄土大地,是曾经生长过麦子、高粱、芝麻、和玉米的大地。是一块具有神性又朴实的大地。而此刻植入的这些妖娆的花种,我总觉得如是对这片土地的一种献媚和勾引。

原谅我竟然粗鲁地用了这样两个不怎么高雅的词汇。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恰当的词来描述自己此刻内心的感受了。也请看到这些文字的人,原谅我的肤浅和无知。

有时候,我会和村里的左邻右舍坐在一起长久的感慨着。感慨我们这片原本枯焦贫瘠的土地,原来深藏着大地的灵性。

谁会想到,我们放牛砍柴的地方会成为旅游圣地?就连在这片黄土里已经作古的祖先,大概也不曾料到,这方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有一天会变成香饽饽。即使他们已经有了神性般的魂魄,估计也不曾有过预感。

与此同时,宏伟的旅游规划蓝图还在不断地向这片土地的纵深发展。我们村也终于幸运的被列入这令人激动的蓝图中。接着,土地被一座山一座山的整体征用,村民们怀揣着鲤鱼跳龙门般的惊喜,用蘸着唾液的指头,点数着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得来的那一摞摞的卖地钱。他们甚至有些紧张和恐惧。就像我曾经一个人站在大山缝隙里感受过的那种恐惧。

但是,他们很快就坦然了。

他们已经不在乎村庄被压缩的只剩一块额头了。他们沉浸在这千载难逢的好运里,已经从根本上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农民,或者说土地之于他本人和祖先以及后代的关联了。

我说不清,该为他们高兴呢?还是伤心。

但真正让我伤心的是,我爷爷奶奶的坟地也被划入了征用的范围。据说,在那里要修一个滑草场,或者滑雪场。

这是我不曾料到的。估计也是去世近十年的爷爷所有没有料到的。为了在村里重新给爷爷奶奶找一个安身之地,可谓艰难至极。

在以往,如果村里有人逝去,只要风水先生看好了坟地,不管这块地在谁家的田地,这家主人都会没有任何条件的提供给逝者。这个没有规定的规定,在我们村里已经延续了很多年。

时下,这种没有文约的义务和人情,就此如一缕炊烟一样,消失了。当我们到处为爷爷奶奶寻找新的坟地时,原来那片被枣林环绕的爷爷的坟地周围,已经到处遍布狂舞乱抓的机械的铁爪在彻夜嘶鸣。

如今,爷爷奶奶的坟冢,在四周推平的大地上如是大地伸向天空的一个孤零零的拳头,拳头的指缝里,冒出着一棵棵枯萎的野草,如是爷爷和奶奶无法言说的无奈。

目前,给爷爷和奶奶迁坟的事,成了我们这一大家人最迫切的事情。但愿在这段时间里,爷爷和奶奶耳聋的病会更严重一些,以免被活着的人所制造出的噪音整天纷扰着难以入眠。

故乡越来越远,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失去了一半,如今,剩下的那一半也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我不知道,是谁在变卖我的故乡。